杨知寒：故事大王｜ 新力量
■ 作者简介
故事大王
文/ 杨知寒
一
小学同学聚会上，我问每个人后来见没见过季老师。没人见过，也没人记得。
毕业后我多次回去，站在校门口打量那间现在被用作值班室的小平房，过去它先是一间小卖店，后来是季老师的家，最后才是值班室，但我们都只叫它——看门的。季老师在学校时是什么样子，多数人都已忘记，但她走的那天，正赶上学生上课间操，都看得见她坐在一辆摩托车后座上搂着一个男人，她的肥胖让那辆摩托车像跷跷板一样有失衡的危险。可她那么甜蜜、梦幻，视线从我们身上移开，向着面前男人的后背，慢慢把自己穿着白色连衣裙的身体靠上去。等发动机把风带起来时人又虚弱得像片飘叶。
许多人都经不起考证了，二十年后，他们已不能再出现在我们眼前。有的死了，有的在外地，有的彻底迷了路，只能在共同回忆里不断复活他们当时的生命力，导致那个人的童年模样膨胀壮大，最终霸占为其他人记忆终身的相貌，比如郑旺。一提起他，话题便会掀至高潮，将所有现实中人和人的发展差距搁置暂停，因为我们正在谈论一个最差最没后路的人。郑旺后来的人生怎么走、走多久，无人关心，似乎他在我们童年时制造的笑料和遗憾已是来世一遭的全部意义。
聊到最后，我喝多了，酒精发挥最美好作用的时间已经过去，继而是对身体的讨还，以血蛭般缠绕的头痛和胃内酸酸辣辣的翻涌。边上坐的同样喝多的老学委不断试图把身体栽过来，我拍他肩膀，示意要出去，他又去抱身边的人，结果抱着一把椅子，继续号哭。还说，妹妹你怎么这么瘦，都熬瘦了呀，不给活人。我走到门口回头看，有三个还能趴在桌上睡，其余的都倒在不能倒人的地方，姿态各异。街面上很冷，几台黑车等在酒店门口，见人出来都从车窗里招手，问老妹儿去哪儿，上车就走。我呆若木鸡，这时有个司机下车来拉我，我的鞋跟陷进雪里，没能顺利抬腿，一下摔倒在地上。疼得我开始哭，把酒店里几个同学哭了出来。我一看身边是孟文静，现已出落成网络主播，韩式平眉一笔勾成，苹果肌很鼓。一靠近，香水味道刺激着，我又背身吐了。孟文静边给我拍着后背边点烟，也不看我，估计我听不见，她和那几个司机熟人似的笑笑说，没经过事儿，是个小孩儿。
酒店里几乎没有客人了，包房都半掩着门。孟文静带我随便找了一间，开灯，我们围着圆桌坐下，玻璃转盘上空落落的，还粘着上一拨客人留下的油渍。孟文静也已经三十岁，可她看起来不像，起码从表面上看她比大多数人生活顺心。我们过去谈不上有交情，非要谈上一点儿东西，彼此厌恶更多。在小学时，我和其他人一样，不太注意这个女孩儿。因为个子矮，她常年坐在第一排，和一个小皇帝性格的男生同桌，没少受欺负。当时李老师质问男生，为什么坚持不肯和孟文静一桌。我记得那个理由，相信孟文静也记得，在众目睽睽之下，那句话说出来理应被终身铭记，因它是自尊觉醒与被伤害的转折。男生喊出来，说，因为她不刷牙！所有人都笑了。孟文静待了一会儿，才把脸埋在手臂里哭，然后抬头看周围的环境，是不是非要她哭才好。是的，连李老师的眼神都仿佛在说，一个女孩儿家，还是哭一哭吧，不哭显得不要脸面。她就继续哭，小皇帝胜利了，没有继续和她同桌。是他的这个理由胜利了，从此，孟文静走到哪儿都被人嫌弃有股臭味儿。
在我慢慢恢复清醒的时候，孟文静又点了一根，煊赫门淡蓝色的包装被她按在手掌下，轻轻揉着，里面是空的。孟文静看着我，说，你没怎么变。她用手撑着自己的尖下颌儿，眉眼轻佻，带着诱惑。检验我像检验一个可能到手的男人。我说，刚才谢谢你。喝多了，他们说什么我都不知道。孟文静说，你声音还是这么好听。我说，没上电视台也没上电台，没用上。她说，你还用不上？凝着她，我们都笑起来。我说，要是能长得像你这么好看，也许就用上了。孟文静穿了件颇肥大的粉色卫衣，下身黑色纤维打底裤，踩着乔丹鞋。双耳挂着金圈耳环，夸张的大，几乎能碰到肩膀上。她一笑，耳环就从肩膀上方擦过去，荡回来。抽完最后一口烟，不甘地又看看烟盒里头，站起来说，我去买一盒回来，你等我。我掏出自己口袋里的，推到她面前说，抽我的吧，外面店早关了。她说，你也会抽烟？我说，我也得生活。孟文静似乎吃了一惊，把我的烟拿起来反复看看，带着客气的模样抽一根，点了。孟文静摇摇头，我猜不到她原本想和我说些什么，现在肯定要变了。我们在慢慢升腾起的青紫色中保持静默，似乎能双双从后头透出一张过去的脸，来重新面面相对。我等了一晚上，等谁能让我说这些话，原来是说给她。孟文静的样子像一个好听众，今晚她时间很多，不急着去哪儿。我说，你觉得我喝多了？刚才是，现在我还想说这件事，那就应该醒过来了。我跟你说，今晚有两个人一直在我心头转，是季老师和她的儿子小漂亮。没人记得季老师，但应该有人记得小漂亮。因为你们所有人都记得郑旺，郑旺没有朋友，只有小漂亮每天跟在他屁股后头。
小漂亮的出现是在我们念四年级的时候，四年级以前，季老师还是季老师，教思想品德，享受教师待遇。小漂亮出现以后，季老师就搬到门房去了，每天烧烧炉子，登记出入姓名，心情好的时候给小漂亮洗把脸，心情不好就把门一开，指挥他到操场上去。那时候一上体育课总能看见小漂亮站在操场边缘，咬着脏兮兮的手指，眨巴着大眼睛期盼地朝我们看。没人愿意去和小漂亮玩，他太小了，只有四岁，我们则已念书识字，有了偶像和志愿，有些甚至已经开始了暗恋。当发现郑旺会和小漂亮交谈时，大家觉得顺理成章。经常有人会装作偶然路过，听听一个十一岁的大孩子和四岁的小孩子说些什么，然后得了秘密似的跑回班级跟其他人宣布此事，作为共同的消遣。有一次声音太大，李老师气冲冲问谁起的头，都说什么，说给我听听。有人站起来复述了一遍。几天后学习委员去送作业，听见李老师和整个办公室的老师转述这件事，一个个笑得声儿都变了。音乐老师说，季老师也是，都去门房了还不好好管管孩子。本来孩子就可怜。美术老师问，孩子爸还没回来呢？音乐老师说，人都去蒙古了，怎么可能回来。再说季老师管不住嘴，在门房还天天煮油茶面儿吃，胖得没样儿了。不招人惦记。李老师发现学习委员还站在办公室里，就把作业本一接，说你出去吧，没看老师们谈事呀。等门关上，学习委员在门口听见李老师把所有人的声音都压下来说，你们都不知道吧，我们班那个郑旺，妈是疯的呀。
郑旺母亲的形象第一次出现，是在李老师上语文课的时候。当时李老师五十出头，头发盘起来戴一顶贝雷帽，走路袅袅自得，俨然一个舞蹈演员。她说话经常要加一个“呀”字，听起来更像南方人，带着小女孩儿的娇气。眼线是文过的，眼皮上头一行深青色，温柔的时候眉目低垂，暴躁的时候瞪圆了则有火眼金睛的效果，加上瘦，更像一只猴。郑旺母亲在李老师饱含感情地朗读《海燕》一篇时没敲门，咣当一推，令我们见证了舞蹈演员变身猴子的全过程。李老师盯着她问，这位家长，你找谁呀？郑旺母亲看了李老师一眼，转而在一排排孩子间寻找郑旺。李老师又问了一遍。郑旺母亲扯扯脖子上一块五颜六色的丝巾，似乎教室里太闷，让她喘不上一路着急忙慌过来，急需平复的一口气。于是我们一个个从课本上抬起头，像一个个小傻子。这时候李老师开始往外推她说，没有你这么找人的，先出去，这儿在上课呀。郑旺母亲一挺身，便能岿然不动，也是斤位在那，李老师不是对手。她瞪起眼睛来，是一对牛眼，指着最后一排靠门的位置，嗓门极大，喊，我大宝儿呢？我大宝儿不是在那儿？又对郑旺无限温柔地说，宝儿啊，快到妈这儿来。
孟文静笑得花枝乱颤说，她记得有这一出。烟灰在她手上不断掸落，直至掉光了，烟管里空了一截，灰连火星一起掉到地上，迷信的说法认为这是一种不祥。走廊上有服务员过来催促我们，要关门了，你们那些同学都走光了。我走过去，从钱包里掏出一张一百块塞给他，再晚十分钟，再要两瓶雪花。孟文静仍举着断烟，看着我说，把这事儿说完就这么重要？我告诉她不是重要，是必须。必须有人说完，有人听完。我犹豫该不该给她也塞点儿钱。
二
小学的课业很轻松，起码在1998 年还是轻松的，一节课四十分钟，总是上到还剩十分钟便没什么可讲，老师沉默着面对讲桌上的课本，学生沉默着面对黑板。这时候就发明了一个办法，由学生上台给大家讲故事。我也不记得那个时候怎么就特别会讲故事，也许是因为独处的时候太多了。父母工作都忙，独生子女没有玩伴，在家里就特别喜欢看书。讲出的故事都取自这些书里，安徒生和格林的童话、伊索的寓言，还有来自阿拉伯的一千零一夜。李老师会坐进讲桌旁靠近窗户的一个专属皮椅子上，跷起二郎腿，叫我。于是我站到讲桌后，将最新读到的童话故事复述一遍。开场通常是一句，大家好，今天我给大家讲一个故事。故事的名字叫作×××。后来讲得多了，同学们给我起了一个外号，故事大王，并由此排名出了班级里的故事二王和故事三王，我开始享受这个讲故事的环节。时常在一节课还剩十分钟的时候，有隔壁班的老师过来敲门，说，叫一下你班故事大王过去，给讲个故事听。
本来这也算一个特长，至少在当时不兴美术班乐器班的年代里，可以在学校里受到关注。很多老师就此喜欢我，很多同学也就此愿意和我结伴，为了能私下多听几个故事。我开始由享受这个讲故事的环节发展为享受被人喜欢的时刻，那是虚荣发展的开始。与之伴随，童稚也在消失。我学习到了被人喜欢的好处不单在于被人喜欢，在于形成的印象残留，那意味着同样的事情发生在你和别人身上，你将得到更多好处，避免更多困境。在那样一个自我壮大的时期里，季老师开始出现在课堂上，代替先前那位年龄已可作为我们的奶奶、身材佝偻梳着齐耳短发的女老师，任教思想品德。季老师走进教室那一刻，课间延续的哄笑声仍未平息，她没有一丝制止我们的企图，自顾自把窗口李老师的那把皮椅子搬上讲台，坐了下来。没人再说话了，这是第一个坐着讲课的人。季老师三十出头，穿着一身看起来不太干净的半袖白裙子，袖口两只膀子被收得太紧，勒出红色的一圈痕迹，一抬手，勒痕就露出来。体态肥胖是她需要坐下休息的真正原因。在她手里还拿了一只塑料杯，里面有被茶水浸泡，不时升腾的三颗红枣，她喝一口茶水，咬一颗枣，直到把枣核干干净净吐出来，才说了声，那上课吧。讲什么？我看看。接着响起她黑粗黑粗的几根手指翻动书页的声音，她翻了半天也没停下。
季老师返身在黑板上写了几个大字，季美月。也有老师会在第一节课告诉我们她叫什么，但通常那成为在口腔里囫囵吞过的发音，意味着我们记了也没用。季老师的名字占据了半面黑板，写得极大，作为重点。她说：记住了，以后跟教育局告状就告这个人。我们都不吭声，不知是哪路神佛驾到。她看看我们，似乎终于意识到这不过是一群平均年龄在十岁上下的孩子，自己先笑了。说她进门前听见我们几个男生在教室里互骂，内容很清晰，也让她意识到这门课很有讲一讲的必要。思想品德，是从老师到学生全部默认为可以睡觉可以自己找点事儿干的一门课，她来之前，如果说有学生还能对这门课抱有尊敬，也是因为被教导该尊敬老师。季老师则一开始就不让我们尊敬她，她在这门课讲起的第一个知识点，就破除了我们对教师权威的敬畏。季老师慢慢回身对着黑板，又写了两个大字，这回是屁眼。
学生们的哄笑已经涨满了课堂，季老师不以为然，绷紧了大眼睛说，有人骂别人生儿子没屁眼，这种人就该杀，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儿。因为这句话很恶毒。你们互相这么骂，很可能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。她等了一会儿，看没人接话，就把最后一排正在趴桌子的郑旺叫起来，说，我刚才听见这句话是骂你的。你给我站起来。郑旺温顺地站起来了，我们又憋不住笑，有关郑旺的一切都是喜剧的。季老师端详了郑旺一会儿，再看看我们所有人，嘴边浮起一朵我后来想起可能就是恶毒本身的笑意。因为她字正腔圆地开始为郑旺解释屁眼是什么，在什么位置，又有什么功能，没屁眼的孩子的一生会如何悲惨地度过。哄笑声掀了房顶，郑旺自己也跟着笑，前半堂课一团和气，走廊上有路过的老师听见，会以为季老师教导有方，课堂气氛活跃。我看看周围，所有人都在笑，小孩子那种歇斯底里的笑，捶桌子、捂肚子。郑旺露出那种羞涩但洋洋得意的笑，他又成为中心。还有季老师的笑，她笑到一半会停下来看我们每个人的表情，发现了我的慌张。我没有笑，我在怕，作为乖孩子，我手足无措，她越朝我的方向看，我越是笑不出来。到了后半堂课，她什么也不讲的时候，一片蚊蝇似的谈话声蔓延在课堂上空，人人都开始自己找事儿做。我知道我的坏时刻要到了。
本来讲故事已经成为我驾轻就熟的个人表演，既能给新老师留一个好印象，也能满足我的表现欲，可那天一上了讲台我就知道，今天可能不是表演，要现眼。因为我完全忘记了头脑里的故事，任何一个都想不起来，安徒生和格林双双失踪了，一千零一夜更是化作飞毯，远无去向。我站在讲台上憋红脸站了一会儿，终于说，我想不起来了，换个同学讲吧，不是还有二王三王么。季老师立刻阻止我说，不对，我就听说过你。想不起来慢慢想，想起来算。大家正在期盼，班里出现了难得的一点儿寂静，我身上有最坏的一种感觉，所有声音都成了蚊子叫，细碎而遥远，舌头开始打结。两条腿被讲桌挡着，颤抖还没被发现，但手也开始抖了，季老师便发出一声干笑。我低着头，听清楚这时候连声音也不是自己的了，还是吐出几句话说，今天我给大家讲个故事，故事的名字叫妖山。从前有一座妖山，住着老妖王和他的七个女儿。这一天，妖山要开宴会，不是，是舞会，发了很多请柬，让蝙蝠去发的。蝙蝠是他们的仆人，蛤蟆也是，不对，最关键的请柬是老妖王自己发去的。
我实在记不清故事的中段和结尾了，走下讲台，掌声还是有的，更多的是议论。我不记得自己有没有说完七人的结局，我只顾着讲述那场舞会和参与者焦虑慌张的心情，因那心情是我自己的。从那以后，我很怕上季老师的课，觉得上她的课没有规矩。像我这种乖孩子，一旦没了规矩，谈不上守规矩，也就没有任何光环了，是很痛苦的事。季老师也再没让我上台去讲过故事，她已经听过，可以不以为然，此后每当剩下半堂课，班里就成了无人管状态，即便闹得最厉害的时候，她也置若罔闻。有一回，一个叫陈建的男生抢了我一根新买的钢笔，笑嘻嘻地说，借我用三天。我打算婉拒的，因对方很不好惹，上一年级打二年级，上三年级打五年级，后来上四年级开始打隔壁初一，且都是胜绩。可无论我怎么试图讲理，他都不肯归还。我只有去找季老师，她的眼睛离近了看，大得像两块茶色玻璃，双眼皮外翻像外国人。我想季老师如果不是始终这么胖，先前应该漂亮过。记得有一次，李老师让我去帮她打印文件，出校门的路上，我翻开那些文件看，发现是几个老师的个人履历。季老师的履历在最后一张，我不可置信地盯了那上面的照片和文字好一会儿，想知道是不是哪里出了错。两寸照上的季老师脸骨瘦削，脸庞清秀，嘴微抿着，眼神似笑非笑，有凌人之态。再看她的履历，似乎也经得起这份儿傲气，大学居然在北京念完，上学时写的文章还上过某某期刊，那些书名号里的文字，无不关联着北京上海、诗歌文学。她造假，我当时愤愤地想，就是李老师，看着不比她优雅得体得多，也没编得这么离谱。季老师前面那张就是李老师的，李老师年轻时照片上不如现在洋气，学校念的也是我们当地的师范。从季老师的脸划到李老师的脸，似乎就是前者的眼神在傲视说——不屑啊，不值得一屑。
她此刻对我一样不屑，撇嘴说，没本事。怎么丢的怎么自己抢回来，别只会告状。我差点没忍住眼泪，红脸回到座位上，又钻进桌子底下去敲陈建的腿，低声威胁他，别逼我告诉你妈。他也钻了进来，照肚子给了我一拳。之后我绷着眼泪和脸，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，我只是困了，得用胳膊把表情埋起来，慢慢起伏着后背，开哭。我在心里诅咒了整整十遍季老师，每一遍都相同，咒她生儿子没屁眼。毕竟她第一堂课就教会了我们这句话多恶毒。
四年级开学第一天，李老师通知了两件事。第一件事，区里要举行运动比赛，主要是跳大绳。每个人都要参加，每个班都要参加。先在校里选出来，最后代表学校参赛。第二件事，是为了第一件事而取消这学期的音乐体育美术以及思想品德课。这些课时用来练习跳大绳。取消后面这些课，让我们一时怨声载道，议论不停，我们的心声是把数语外的课时用来练习跳大绳，其他课程照旧。李老师用教鞭敲着讲台，数落我们，一个个想什么呢？别心里没数了，这是学校的安排。再说去练跳大绳跟上体育课有什么区别，体育课还多了呢。我终于意识到这两件事对别人，确是像李老师说的那样，没什么损失。可对我自己，是损失多过收获。因为我是班里唯一一个不会跳大绳的人。虽然可以不上季老师的课了，但那些不能和集体一起去练跳大绳空下来的时间，只能和班里最讨厌的人在一起煎熬，还是一对一，实在是苦透了。我宁可多去练习，多去让皮带粗的大绳抽打自己的脚踝，忍受周围人因跳到我这里记数中断而产生的失望埋怨。一直坚持到最后我能忍受这些，别人再也忍受不了。我还记得李老师以一种百思不得其解的眼神看着我，最后把手一抬，指着班级的方向，小声说，回去看班吧，你别参加了。我一面抹眼泪一面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穿行，每个班级都是空的，操场上不断传来大绳打在地面上的啪嗒声和旁边高声报数的嗓音。九十五，九十六，好了，快到一百个，九十七！时间是空旷的，我只有自己，拐进教室，发现郑旺坐在讲桌后面抠鼻子。在四目相对的瞬间，我终于哭了出来，把郑旺吓坏了。
哭着哭着，我不再出声，盯着郑旺手上的卫生纸。这些成卷的卫生纸每天都会被使劲揉搓，最后会聚到郑旺的书桌堂里，在每一次换座的时候被全部掏出，统一丢弃。郑旺鼻子下方永远挂着鼻涕，便永远需要这些纸，到最后没有人愿意接受被郑旺的鼻涕纸占据过的书桌，郑旺最后一排位置就再也没换过。我们每个人的外号都是彼此起给彼此的，只有郑旺，外号是李老师赋予的。从她当时的表情和姿势来看，那绝对称不上一个玩笑。她一手夹着鼻子，一手指挥郑旺不准靠近，也不准别人帮忙收拾他的鼻涕纸，直到他把所有纸都清理干净，返回位置上，李老师才放下戒备的双手说，你个鼻涕专业户。那是全班所能爆发出的最自然统一的笑声，仅次于上一回郑旺母亲出现时产生的效果。当我想起郑旺这个外号时，再看看他此刻的举动和表情，一时不可置信。他站在讲台前，正把手里的鼻涕纸攥回在手心，似乎这样就能消除证据，嗫喏说，我也没抹多少。我站到讲桌后，观察一番，没有说话，听见郑旺小心翼翼的笑声，他轻盈地回到了座位上。李老师讲桌后面一排木头上亮晶晶的，带着湿润黏稠的光泽。我仍站在那儿，郑旺仍坐在最后一排，我们之间的距离一时间很像师生。我问他，谁教你这么做的？郑旺穿了一件紧身的半袖，有点像女孩子跳舞用的练功服，上面有渐变的颜色，从紫到粉，把他滚圆的身材箍了出来。他正趴在桌子上笑，一双继承自母亲的大眼睛，水汪汪的。我又问了一遍，不知是怕追究，还是实情。他居然说，是季老师教我的，你告去吧。
未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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刊于《青年作家》2021年第2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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